那年冬天,我正在老家伺候母亲,忽听初中同学打来电话,说毛头老师去世了,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说实在,从小学到初中教过我的老师很多,但大都印象模糊,唯有毛头老师却记忆深刻。 1971年春天,我升入初中的第一天,毛头老师就接任了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课,从此,我们朝夕相处,慢慢就熟悉起来。老师姓张名师晓,毛头是其乳名,农村人习惯叫乳名,大名反而被人遗忘。他身体单薄,一双有神的小眼睛镶嵌在瘦削的脸庞上,倒也显得十分精神,说话底气十足,有极强的感染力。听大人们说,他是老高中生,有一肚子“墨水”。怪不得讲起课了一套一套的,连平日上课最爱交头接耳的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课间时间,我和两个语文爱好者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讨教起来没完没了,而他从不厌烦,每次都是边抽烟边温和地回答着我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一对小眼睛常常笑得眯成一条缝。其实,我与毛头老师的真正结缘,还是我的一篇作文牵的线。我们班同学都知道,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的作文在班里就小有名气,几乎篇篇都当范文读给全班听。《春节见闻》是升入初中后毛头老师给我们布置的第一篇命题作文。为了显示自己先声夺人的气势并给新来的语文老师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从而继续维持我“作文霸主”的地位,我整整熬了一夜工夫,几乎拼尽了所有的脑细胞,总算完成了这篇“力作”。本以为可以博得老师的青睐和赏识,像往常那样被捧作范文,谁知,周末的作文评讲课上,我的作文却意外地遭到了毛头老师的横加指责,理由很简单,就是中心不突出和详略不得当。这一结果完全出于全班同学的预料,我更是猝不及防,当场差点晕了过去。郁闷的心情使我连星期天也没有过好,在家里懒洋洋地躺了一天。母亲为此吓了一跳,还以为我病了,非带我去医院检查不可。周一上午放学后,毛头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几篇不知从哪个报纸上剪接下来的小文章交给我,并温和地说:“拿回去好好读读,看人家是怎样写的。与你的作文比较一下。星期三下午放学后,你来找我谈谈自己的感受,好吗?”我会意地点点头。星期三下午放学后,我如约来到办公室,毛头老师早已等候多时。这天下午,我们一直谈到很晚才离开学校,话题自然离不开作文。毛头老师不愧为是“老三届”中的高材生,果然棋高一着,经他悉心点拨,在作文写作方面,我确实受益匪浅,不仅开阔了视野,对作文的领悟和理解又进了一步。从此,我们师生二人往来就渐渐多了起来。毕业后,我们居然成了朋友,这种亦师亦友的交往就一直存续了下来。 我考入高中后的第二年,村支部急需要一个写材料的人手,他文笔出众,自然是不二人选。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辞掉了民办教师,走马当上了大队秘书。几年后,由于工作出色,他很快就被提拔为副支书,当之无愧地成了村里的二把手。上世纪九十年代,毛头老师曽一度当上了村里的一把手——支部书记。由于他为人淳朴,不谙政治,加之村中派系斗争,他仅仅干了一年出头,就又退回到原来的二把手位置。进入新世纪,他年龄逐步不占优势,后又将副书记职位让贤于年轻人,仅保留一个村委委员的虚名,用他的话说“自己混的一蟹不如一蟹”。虽说如此,对我而言,毛头老师成也好败也罢都无所谓,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我的恩师,也永远是我的朋友,值得我永远尊敬。 我高考当老师后,他常常以我为荣。十多年前,毛头老师任村委副支书时,曾招待过一位来考察工作的区委组织部副部长,席间闲聊,当他得知这位副部长是我的学生时,一时间,毛头老师酒兴大增,一向稳重的他却突然大声嚷了起来:“你老师是我的学生,我是你老师的老师,论起辈分我还是你的师爷哩!”一句话,把我那个当副部长的学生说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称是,急忙端起酒杯连敬三杯,直呛得“师爷”咳嗽不止。平日,老家初中同学凡红白喜事都忘不了我,作为我们共同的老师,他也经常在邀请之列。每逢此时,我和毛头老师总是挨肩而坐,除了喝酒,就是说不完的话。有一次,我们师生几个聊得高兴喝得痛快,在喜宴上竟坐了整整一天,主家忙活得更换了几次菜肴。还有一件事是我最值得怀念的。那是2008年冬天,老家一位同学给父亲办周年,声势和场面很大,晚上聘请了三个戏班子唱“对台戏”,一时轰动了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晚宴散席后,我有急事回城,接我的车已停在村口。可此时街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我试着想挤出去,但几次都失败而回。毛头老师见状,立即招来两个年青人与我们手拉手排成一字型长队,像蛇一样向前用力猛钻,他拉着我的手紧随其后。一百多米长的街道我们硬是“走”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到达村口,此时,毛头老师早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毕竟是一个年过花甲进入迟暮之年的人了。我当场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毛头老师瘦削的手,激动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最后一次同他见面,是在我邻居家的婚宴上。毛头老师显得很苍老,头发花白,满脸憔悴,也许年龄的原因,身材越发瘦小单薄。他仍然烟不离手,酒量好像比以前还大。我劝他戒烟限酒,以健康为主。他只是淡淡一笑,满目忧伤地说:“我这一辈子活得很不值,不怨天不怨地,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你看咱们村浮小双、巫山梅和韩玉香,都修成了正果,退休后工资很高,可以说安享晚年。你看我现在过得啥日子,到老来却落个靠儿子养活的结局,一想起来就闹心。所以,我每天喝点酒抽点烟感到晕晕乎乎,一切烦恼都忘脑后。一旦戒酒戒烟,不就如同要了我的命?唉,话又说回来,我这不争气的命肯定不会活多久!”听得出,毛头老师话里话外充满了悲观厌世的感慨,令人不寒而栗。 他提到的那三个人,原本同他一样都是村校的民办教师,由于坚持了下来,后来他们相继都转成了公办教师。回首当年,自己在学校鹤立鸡群,无论教学和才力,岂是这三位可比的?至如今,人家风光退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自己与之相比老境却如此颓唐,想到此,毛头老师必然情郁于中,时间一久,而自然要发之于外。宴席结束后,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很久不愿松开,我感觉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眼里饱含着热泪,是兴奋还是悲愤,我不得而知。几年后,不想他一言成谶,遽然作古,那次告别竟成了永别,那次握手竟成了最好一次。听到毛头老师去世的当晚,我伤心不已,提笔作诗一首《挽恩师》,权当纪念。 惊闻先生驾鹤归, 泪流顿作雨纷纷。 春风沐浴犹庭训, 亦师亦友感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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